不见雲天_

对视一眼就明白

【原创】杀死月光

*存一个,很久以前的手写故事







杀死月光,他们说。

因为她漂亮又端庄,执着又坚强。






01

天灰蒙蒙的,好像要下雨。我踢了一脚被子,空调在嘎吱作响,夏季的潮湿从地缝里钻出来。

我艰难地爬起身,囫囵套了件白T恤,抓上双肩包就出了门。

七月份的天气奇怪得打紧:热的时候,热气蒸腾着要把人融化了;但像今天这般的天气,不算热,但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味道,闷热感好像要把人挤成碎片吞噬。


我踱步到了店门口,额头细碎的头发丝贴在脖颈上,粘腻的触感让我烦躁起来。墙角的青苔一路爬坡,深深浅浅的,斑驳成一块一块。我蹲在墙边看蚂蚁急匆匆地走。其中一只冷不丁陷在一片绿油中,动弹不得。

我咧嘴笑了一下。和我真像。我想。


“开门了,傻乐什么呢?”

店门砰的一下打开,我伸出的手指头猛地一抖,差点压死可怜的小东西。

“哦,我来了。”我最后瞟了一眼挣扎的昆虫,只能盼它自我解救了。

陈露没问我多一个字,头也不回地关上了玻璃门。







02

陈露大我三岁,今年该是去上大学了。我喊她露姐,她也不在乎。

她家的情况人尽皆知,父亲死得早,一家子女人艰难地带大她,估摸着大约年前母亲也走了,就剩一个外婆开了家杂货铺勉强过活,还有个刚上小学的弟弟。

不知道是性格孤僻的原因,还是什么的,只晓得没几个人和她交好,只有我这个怪小孩可喜欢她那股劲儿了,天天往她那儿跑。


“吃吧。”她从玻璃柜台后面摆出一只碗。

白瓷碗边烙着梅红的花印时间长了糊作一团。两篇猪肉浮在油汤上,热气伴着芝麻香。

上周学校图书馆来了一批新书,我堪堪看了几页,连名字都读不明白的地方,就吵着要吃上面贴图漂亮得不得了的汤面。

露姐被我叨烦了,真应了我的愿,出门带了些零散的东西回来硬着头皮煮出来了。

货不对板,材料稀缺,讲到底比不过她那碗阳春面。我吃了两三口就嫌腻,放下筷子摆弄起纸盒里劣质的塑料车。


“姐,啥时候走啊?”我问她。

“再过几个礼拜吧。”她回答,手上择着菜,“店里事情我打点好再走。”

“姐,你大学是不是很远啊?我听婶说又是火车又是飞机的。那你回来又得来一遍,姐,机场远不远啊?……”

一连串问题都没有回音,陈露没说话,把碎发拢到耳朵后面,露出她漂亮的脖子,我也想剪个她这样利落的头发,可惜妈不同意。

“你呀,就好好读书。”她没看我,说,“以后考个好学校,找个好工作,机场的事以后还得我问你呢。”

“那可不。”我也没瞧她,盯着手里的塑料袋发呆。“我成绩又不好,读完了高中到妈店里帮工去算啦。”


陈露动作一滞,突然捉住我的手腕说:“小芽儿,你一定要好好读书,听见了没有,要出去。”

我叫雅雅,小芽儿是她起的小名,打小她就这么叫我了。

她的手心冷冰冰的,我有点吓着了,支支吾吾说不出。

她眨眨眼,好像想到了什么,松开手一笑。

“你就不怕你妈逼着你嫁人,嫁那结结巴巴的老头子?”

我咯咯笑起来骂她,说她才嫁那老光棍呢。


陈露塞给我一支冰棍,打发我回去写作业。我拿了揣在怀里,一路走回去。

我想不明白,她为什么非要走呢,去最远的那个学校。她多聪明的人,真说起来肯定不少人原因要她。虽说不算出人头地,好歹养活自己没问题。

快到巷口的时候,我突然记起手里已经冻麻的冰棍。手忙脚乱地拆开时还算完好,在冰柜里放了太久,不知怎么的竟然有点发苦。

一滴糖水滴在脚背上,好凉。









03

过了几天,我都去找过陈露。但她家的铺子冷冷清清,喊了个人看着。我隔应那老头,便不再去了。

又过了几日的夜里,我迷糊中听见咚咚的声响,推开窗一看,是陈露在砸小石子。

那晚天气不错,清朗得沁人心脾。月亮皎洁地挂在天上,夜里无星,只有它浑圆地嵌在夜幕上。


我从二楼窗户上往下去,陈露的头发服帖在耳后,泛起柔顺的光泽。她的眼睛狡黠地打紧,月光一路从她的额头落到她尖巧的鼻尖,再到她的唇上。她的面庞一尘不染,简直是出尘的精灵。我的心一颤,从来没觉得她如此轻盈肆意。


下来呀!

她喊着,面上不笑,但笑意已经盈了满眼。

我噔噔跑下楼,爸和妈今天一个在景区上班,一个出了差,家里空空荡荡。

我只穿了短袖短裤的夏衣,半夜的温度微微有点发冷,但也舒服极了。陈露倒是奇怪的长袖长裤全副武装,我多看了她两眼,也没问出口。

她拉着我在夜色里狂奔,向着月亮的方向,没有目的地。

不知跑了多远,直到我们都气喘吁吁,一步也走不动了。路过一户的爬梯就上了顶楼。

我们躺在屋顶看月亮。


“芽儿,我明天就走。”

“怎么突然早了?”我支起身子讶异地问。

她不说话。

过了很久很久,久到我都有点困痴了。

“芽儿,再选一次,下辈子你想做男的,还是女的?”她突然没由来地问。

“嗯……女的吧,还是当女的好。”我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睛。

“是吗?”她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,“我倒是想做个男的。”

“这样,一切永远都不会是你的错。”

我听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,她的弟弟,她的学校生活,她的店,我都记不清了。

“雅雅,你说,一个女孩被人,被人打扰了,是她的错吗?”她低着头,摩挲着指尖。

“怎么会?”她突然叫我大名,我清醒了几分,“那不是打扰人的那个人错?谁这么糊涂会这么想?”

“是啊。”她的声音细如蚊呐,“谁会这么想呢?”


她摸摸我的头,说早点回去吧明天她就走了,让我记得好好生活,有事给她打电话。

再见,半梦半醒之间,我听见她说。


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,妈推门拍我的脑袋,说我肯定昨晚又看小说不睡觉,我才惊觉时间已经过了点。

我没赶上她走。








04

流言是会杀人的。


陈露走了,走得无影无踪,就好像她没来过一样,所有人都闭口不提。偶尔我提起一两句,通通都露出古怪的神情。

我读完高一的第一个学期放了寒假。妈说我是个好孩子,就是有时候太木了,做事愣愣的,听不懂大人话。上了高中就是大人了。


快过年了,我依然像小时候那样搬个小凳子在院门口,等着听炮竹响。


“你知道吧?”这是我某个叔叔的声音,我喊不出名讳。

“怎么不知道?”这是邻居大爷的声音。我向来不喜欢他,从小那对核桃格拉格拉响的摩擦声让我头皮发麻。

“啧啧啧,现在知道跑了,怎么当初和人家不清不楚的时候不知道洁身自好呢?”

“也不是这么说的,那小子横惯了谁管得了他?”我听见大爷敲了敲门板,“大不了给他摸两下憋回去算了,她家里就一个老太太,脾气还这么犟。”

“唉真倒霉,小子被打得破了相。面上说不响的事情就暗搓搓地到处乱说,事情越传越可怕。好了,现在人家姑娘只能走。”

“哼,要我说她自己也有问题,大晚上的出门,能是什么好人?……”


我不愿意再听那叔叔从嗓子眼挤出来的肮脏话,腾得站起来把二人吓一跳。他们尴尬地呵呵笑笑,我怒气冲冲地踩了他一脚,转身就跑。


我一直跑到她家后门,就像她曾经在时一样翻进矮脚的窗户。她的桌子薄薄地落了一层灰,整齐地摆了一摞书。我一本一本地翻,终于在最后知道了我想要的答案。

层层的书页了夹了一张纸,娟秀的小字写了满页,有几滴泪痕洇晕了字迹。

月光透过云层散下来,这残酷又真实的真相,到头来相信的,或者说愿意相信的,竟然只有我一个。


我回家找到了母亲。

“妈,我想考出去读大学。”









05

后来我离开了我的家乡。

我去了陈露说的城市,上了她曾经说的那个学校,但四年时间里我仍没有寻到她的踪迹。


或许命运使然,毕业聚会那天我喝得有点醉了,慢慢走向车站时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小面店。

“朱雅雅?”

我回头,看见陈露就站在那儿。她变了许多,依然那么漂亮,在发黄的围裙下。

我就这样和她戏剧性地相遇了。

我终于得知,她当年根本就没有去上大学,而是独自一人到城里打工再寄钱回去。中间回了一次老家,后来就结婚了,如今小孩都一岁多,咿咿呀呀发出听不懂的音节。

她留了长发,用发绳束在头顶。我在她偏过头时看见隐约的青紫印子。


“放心。我先生对我很好。这么早结婚,左不过老人家想看我有个家再走。我也觉得是时候了,不就顺其自然了吗?”

她很平静,就像不是她的故事一样。

我垂眼听她柔声细语地讲话,已经记不清当年的语气了。她说的每个字我都清楚不是真的,但我依然礼貌地笑着点点头。


“哎,你现在读完了大学去,上班了?”临走时她突然问。

我愣愣地点点头,她沉默了几秒钟,笑着点了点头。我似乎看见了一点泪光,大抵是我喝醉了吧。


不知道她说出“爱”和“顺其自然”时是什么心情。我不敢对她说一句“祝你幸福”。这四个字是平淡的美好,对来说就像淬了毒药的利刃,砍在她的心坎上。

我亲爱的阿露姐,像月亮一样明亮聪明的好姑娘,死于了世俗的胁迫和流言的尖刀。月亮被剖开,流出透明的血液,蒸发升腾成了苦涩的月光。

听邻桌说,王太太是个好人,她儿子很可爱呢。

而我落荒而逃。






06

凌晨一点的城市里夜空没有星星,更没有月亮。

我关掉滴滴作响的工作群,打开了窗户。

我想念从前,想念她还没有屈服于世界的样子。那个肆意锐利的陈露,只活在小芽儿潮湿冗长的青春里。朱雅雅的人生里,只有温和善良的王太太。

我心上那掬柔软的月光失踪了。

杀死月光。所有人说。即使她曾经是月亮。

而我只希望她去往的远方,不算远方。*




—THE END—




*是引用,但找不到出处了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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